當天晚上,他終於捱到有機會反應那件事。他出現在書房門口,用著「我雖然不想勞駕你,但又別無他法」的視線對窩在躺椅上的傑克使眼色。

  那傢伙狐疑的瞅了他一眼又望向醫生。

  「去睡吧,傑克。」曼弗雷德識時務的勸了聲,把他正在看的書本闔上,「我保證我們不會幹別的事。」

  「我擔心的就是你們什麼也不幹,我卻必須離開。」傑克狡黠一笑,興味的掃視他們倆邊不太情願的把鉤針和線團放回矮桌上的藤籃裡。這天傑克開始學習編織,實際上在巴博薩出現前他才剛坐下來沒幾分鐘,本來打算今晚把一只小襪子織好,他看著半成型的可憐玩意兒感到有些遺憾。

 

  傑克起身經過巴博薩身邊時突然貼近他說:「加把勁,夥計,木頭融不了冰塊,熱火才行,」他苦心叮嚀一樣的盯著對方,不忘強調的揚揚手指,「記得喔。」

  巴博薩瞥著傑克幾乎快戳到他的手指離開,無可奈何的嘆口氣。他確認傑克的身影從轉角消失後,對醫生說:「你不會相信今早我遇到什麼人。」

  「聽你的語氣像遇到不想見到的老朋友一樣。」漫不經心的,醫生邊把桌上的油燈挪遠一些邊說。

  「沒錯,但不是我的,」巴博薩走近書桌,「卡特勒.貝克特。他給我這個。」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見醫生凝滯的笑意與目光。他亮出那張皮革,往桌上一放。

  曼弗雷德冷眼打量落在他面前的東西又抬眼盯住他。巴博薩想,如果他的訝異與懷疑是裝的,那這傢伙非常有演藝天份。

  曼弗雷德拿起那捆卷的皮革迅速拆解起來,把紙張內容上下掃了幾眼。「嗯……艾爾南.柯提斯的財寶?」他抬起眼說,隨後輕輕一笑,像聲嘆息又似嘲諷,彷彿如釋重負的把那張皮革倒扣桌面,「這個方法倒是出奇的簡單明瞭。你知道嗎?有些特定的人喜歡權力更勝於財富,可以忍受貧困但不能沒有地位。一般人頂多想要不愁吃穿。」

  「我不是來跟你討論什麼人想追尋什麼的,醫生,」巴博薩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臂,提防它會失控般。他目光尖銳的直視木桌後的人,「我們到這裡沒多久就碰見他了,跟我發誓你跟這毫無關係。」

  「自然,」曼弗雷德輕聲說,毫無意外也毫不憂慮的,「他們可以知道我,但不會知道我上過海盜船吧?」

  巴博薩鬆開手,感到自己的退縮——他發現那是真的:船醫不參與掠奪,不負責操控船帆或大砲,他是主甲板下隱居者般的存在,從不暴露於軍方或倖存的商船船員眼中,他的肖像也從未被描繪在任何一張懸賞通緝令上;這些都是真的,他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也就是為什麼當初他們會同意暫居到這棟宅邸。

  「也或許你要說是我知會他們的,讓人知道家裡窩藏了兩個海盜?不是連我自己都有麻煩麼。」巴博薩的視線移向聲源,但其實根本沒在聽他說了什麼,只是空洞的瞪著前方:他發現他不敢、也不願再憑藉著通往真相的信號繼續追尋下去——

  「你似乎忘了更有可能讓他前來的人,」但曼弗雷德淡漠的語氣清冷揭示,「例如,兩天前可能才去見過他一面的某個人呢?」醫生凝視他的眼睛寂靜得不著私人情感,彷彿只是單純陳述一個可能,一個可能的事實。

  爐火兀自燃燒,牽引出顫抖的像在掙扎火焰,巴博薩覺得房裡的熱度似乎太過猛烈了些,沒發現自己的手指再度攥緊。「不管是怎麼樣,」他強硬說,「我們不能再待在這裡,不僅僅因為傑克、因為我,也因為你。我想我們最好盡快啟航。」他想貝克特除了寶藏訊息外什麼也沒說,但無疑在威脅他,威脅他們已身處赤裸的,再沒有隱密遮掩的藏匿地。

  「這個你不用擔心,」曼弗雷德依然平淡的聲音裡有一絲疲憊,手裡緩緩的收卷皮革,「你該擔心的是自己的內心不會成為他唆使的工具,」醫生繞過桌子到他面前,把鑲著西班牙文記載的紙張皮革舉在他眼前晃動,「他挖了坑給你,你不要自己跳進去,赫克特。」他最後說,將東西遞還給他。

  巴博薩習慣性的接過,他的手指擦過皮革上捆好的繫繩,發現曼弗雷德不知道什麼時候把繫繩打了個精細平整的外科結。

 

  他在昏暗的走道欄杆上找到傑克。實際上他一開始沒看見他,傑克整個人被吞沒在陰影中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他先注意到漆黑的欄杆邊有樣淺色的,像一小塊絨毛布似的東西輕輕晃動,然後才恍然看見傑克捻著它的手。

  他快速步去。那傢伙坐在欄杆的雕花上,上身靠著橫欄,雙腳則騰空。當他站到他身邊時傑克的目光仍瞟向樓下廳房的某處,沒有回頭看他,無意識的把玩手裡攥著的那件像布的東西。這時他看清是那只還沒編完的小襪子,柔黃色的,像剛孵出的小雞。

  「傑克,」他輕聲喚他。欄杆的裝飾藝術是鑄鐵的,應該很牢固,傑克也姿態安穩,他還是有股想一把將那傢伙弄下來的衝動。

  「你把它剪下來了?」他看著那只襪子問。就算是他也知道未完成的編織品如果把線剪斷就不能再繼續織了。

  青年的目光終於投往他的方向,儘管只是淡淡的一瞥,接續捻弄手裡的織品。「也許織壞了,我想……重新來過。」他幽幽的說,「你跟弗雷迪說了什麼,我不該知道的事?」

  巴博薩吃驚於傑克銳利的字眼。「不是不該,是沒有必要,你知道你沒必要再擔負多餘的事。」他暗自忐忑,傑克這兩天確實古怪,但他呢——那個皮件僵硬的躺在他外衣的暗袋裡,他們心中的隱蔽一角懷藏著各自的祕密,只不過他已經粗略知道傑克的,而傑克不知道他的。

  這時傑克輕輕點了點頭。「看起來你很擔心麼,夥計?」他說,「但該擔心的應該是我才對,實際上。」

  「當然,」巴博薩微微一笑,「知道你的憂慮才設法分擔或避免它們,我們都在努力這麼做。」他以為傑克說的是孩子的事。要到那之後,他才真正了解傑克話中的含意,但那時他們已各自走向再也交會不了的分岐中,像駛向相反目的的船隻般離得越發遙遠。

  巴博薩謹慎的,像顧慮對方會突然拍掉他的手般小心翼翼的摟上傑克的腰間。

  「傑克,我很抱歉我曾做了那樣的事,」他輕貼在對方身側,瞥見他幽暗的眼睛微微一亮,「因為那場夢境……我很抱歉,我希望它已經沒事了。」巴博薩發現他不再打算為那次的爭吵道歉,與已具備雛型的讓步。他就當作是意外而夭折了。

  「惡夢,」他聽見傑克微弱的說,「就讓它留在該死的夢裡,明白?別拿到生活中。」然後給了他一抹小小的,難以察覺的笑容。巴博薩同樣笑著把對方的身體微微帶往自己的方向,而後傑克主動攬上他的脖頸。

  當巴博薩抱著傑克走向臥房時彷彿擁抱著勝利。傑克的順從是最棒最好的籌碼,這樣就夠了,這樣便滿足了,那張皮革將永遠埋藏在他不見天日的暗袋裡。

  他抱著傑克,像擁抱著一個微小但真實的希望,他一步一步穩重踏實的走進他們封閉的舒適天堂中。

 

  然而他忘記了,傑克的不可定性像深海爬升的山脈般具有恆久與堅實的力量,他永遠不能期望他會成為他所希望的樣子,他的期望只能換來最深刻的絕望。

  時日像一條細得難以看見的絲線般緩緩交織成型,等到偶然回頭才發覺絲線已經抽離了太多,而過往早已織成不可撼動的定型。

  十月的英格蘭郊外蛻變成一幅色澤更為濃郁深沉的繡畫,像浸染在一團絢爛火焰中,黃綠、燦金、橘黃、褐黃、紅褐的細細絲線,繡的都是上帝的巧思,只是這些絲線沒有在巴博薩心中譜成美景,反而交纏在一起,成為一團難以理清的死結。

  傑克不再熱衷於和他外出,連農場的小姑娘也已吸引不了他的興致,開始消耗大把的時間在編織上,將柔和顏色的毛線團織成各種的小衣物。他看著傑克糾結的手在淡藍、青綠、鵝黃、淺棕的線團中游移,最後選了粉色;他看著傑克把線鎖上針,高舉在眼前端詳效果後滿意的露出微笑。

  光線彷彿變得太過柔和了,和煦投下暈開的柔光讓毛線看起來柔軟輕盈如天使羽翼的絨毛。有時淒冷的雨滴滴降落,玻璃窗沾上點點晶瑩水珠,粉色的毛線在暖光下看起來像橘紅。

  他思忖是因為外頭已經太冷又經常下雨,傑克只是喜歡待在屋裡的暖爐邊。他們三人便在書房各據一方:曼弗雷德在書桌的位子上,他則拉了張椅子坐在書架邊,與醫生遙遙相對,而傑克在躺椅上,正好是他們兩人的距離斜向延伸出的焦點。

  傑克的沉默忽然就像潮水般淹沒所有似是而非的紛擾,僅存沉靜。他望著傑克,想起他曾經這樣聚精會神的幫他修剪指甲,現在他用一樣的神情專注編織未來,一個不知道有沒有他的未來。

  他則不管何時都捧著那冊《第一對開本》,讀來讀去都是同一段關於麻雀生死的句子。有時他到樹林裡尋找適合當柴薪的木材,聽見身後有窸窣聲,他猛一回頭——帶著隱隱的期盼——卻總是發現空無一人。在滿是落葉的幽徑上很容易有這種錯覺,任何一個微小動靜,比如輕風或只是落葉飄落,都足以驚動脆弱的乾枯葉片,讓人以為有另一人的腳步輕巧掠過。

  有次他看見一只麻雀停在落葉上,黃褐的顏色恍如落葉的化身,睜著漆黑如空洞的眼睛冷冷望著他。

  他瞪著那只麻雀,說不清為什麼自己突然會如此惶恐,他急促呼吸,抓緊剛撿拾的一根樹枝彷彿它是把利劍,感覺手心微微冒汗。

  他一定在緊繃中以快到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到的速度眨了眼睛,在那一閃之後,那只麻雀不見了,他面前的的曲折小徑上只有連綿的落葉,彷彿通往枯葉墳場。

 

  一隻麻雀的生死是命運註定的。

  他不知道讀過幾次的詞句像無形的藤蔓一樣緊緊纏繞,扼得他幾近窒息。他移開視線,踉蹌退了一步,很難相信這個會在大白天眼花幻覺的人是他自己。他再回望一眼,那裡依然空無一物——除了滿地鋪蓋的落葉——依稀還能感覺到牠冰冷的視線。

  也是在那之後巴博薩恍然發覺:他為什麼會看見麻雀的幻影、為什麼他總是想起那只死去的麻雀和那劇作家寫的詞句,或者說,是祂潛入他的思緒中讓他想起的。

  那是個兇惡的預兆,有駭人的獸爪潛藏在深黑暗處,悄悄逼近,等待時機一把撕裂他們。

  但他那時一無所知而讓惡意滋長茁壯進而吞噬他們的未來。

 

  他回過神,發現傑克在躺椅上蜷縮著睡著了,又一次。

  每到這時,他便闔上書,輕輕拿走傑克手裡的鉤針,放回藤籃裡,再拉攏毛毯,最後回到孤獨的雙人臥房。他離去時的最後一瞥:傑克睡在躺椅上,伴著爐火燃燒與醫生偶爾的細微翻書聲安眠,總在他胃裡糾結起一股不快的酸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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