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他再度進門時看見傑克正凝望窗外,在晃朗穿透玻璃窗的蒼白光線下,他的身影透明得彷彿會隨日光蒸散的薄霧般。

  巴博薩沒有意識到他腳步的停滯,好似他無意間撞見了一個不容侵犯的光明之地。房裡近乎陰暗,僅有未被布幔遮擋的一角有束光絲線般虛渺罩下,彷若神祇的巧心布局般專注無瑕的灑在那青年身上。而他突兀的愣在原地,像不願成為那幅神聖靜畫的破滅者,而又貪婪的拒絕錯失這罕貴的窺探。

  傑克那微微上揚,像追隨南行燕鳥般投向遙遠天邊的目光再次讓他感到尖刺般的疼痛。而後傑克回過頭來會上他灼烈的注視。

  巴博薩終於沉默的移動步伐彷彿得到一個命令般,低垂著頭仍感覺到對方冷雨般緊落的視線。他來到床邊,瞥見傑克拳握的手指,抬眼只發現它們的主人仍一語不發的直直盯著他,深黑的瞳孔裡流露著探究與若有似無的好奇與詫異,好像他是一件會移動的房內擺設。

 

  巴博薩將身體再壓低些,僵硬抬起有傷痛般的手觸摸對方額側。

  「嗯,燒退了,」他放鬆的說,「再躺一下,你根本沒睡多久。」在他碰觸時傑克移開了目光,向下低垂,好似對他的提議恍若未聞。

  「或者要吃點東西?」他再度試探的問,看見傑克略為側頭,明白這吸引了對方的一點點注意,「我端早餐過來。」

  「我不餓。」他正要轉身卻聽見傑克平靜的說,聲音低弱且些微喑啞。

  巴博薩起先困惑,而後開始急切打量,好像他能看出病徵似的,「傑克,你還好嗎?」

  傑克銳利瞥了他一眼,譴責他愚蠢的問題般。

  「那你該吃點東西。」他耐心的勸,他想傑克與路途和發熱抗戰了一夜,怎麼可能不餓,況且——

  然而傑克淡淡的搖頭:「不需要了,」他說,打發一個僕人一樣的,「讓我再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可以走了。」

  巴博薩有段時間像被無禮拒於門外的顧客一樣,結舌瞪著傑克的目光不再交會上他,獨自瞥向窗外。他最終閃身離去,留下幽深迴避叨擾的暗室與身在其中被光包裹得如幽靈般慘淡的人。

 

  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傑克幽暗眼神的背後懷揣著什麼心思。是因為那天清晨的爭吵?但他更恐懼那天之後,傑克見了什麼人,發覺了什麼事?而傑克甚至避及與他交談。他感覺有層薄冰般的隔閡增生在他們之間,這層冰薄得近乎通透彷彿根本不存在,但他們再也觸及不到彼此。

  倫敦郊外的早晨,氣溫降幅令寒冷一日勝過一日,冽風刮起衣擺,巴博薩頂著風快步疾行像要擺脫這涉入泥沼般的怪異境地。

  這時有輛單馬匹拉動的小型廂式馬車從他後方駛來,他本能往旁避開,等待馬車經過,但同一時間,他醒覺到不對勁:馬匹步伐的速度慢了下來,緩緩掠過他身邊,馬車正好在他前方停住。

  巴博薩佇足觀望,納悶但不憂慮:那輛馬車非常普通,普通到連一般平民也能擔負承租的簡樸式樣。是他見過面的附近的農人?只是想探問的平凡旅人?但僅僅在一秒鐘過後,他訝異並譴責自己的粗心;他應該早在馬車減速時就感到不尋常,極度的不尋常:因為輕啟的車門旁首先出現的上等皮革長靴;因為走下車的是個衣著考究、假髮整潔的人。他歸功於傑克隱藏的祕密與冷淡態度攻潰他的腦袋。

  巴博薩直直盯著他,感到自己的心搏和呼吸被催化般的加快,沒有預感他是如何會碰上這麼荒謬的遭遇,好似親眼目睹天空砸下了一個不屬於這世界、會發光冒煙的詭異球體。

 

  「早上好,巴博薩先生,」那個人禮節的問候,咬字有著與曼弗雷德相似的純正發音。個子不高、說不上驚為天人的出眾外貌,但這個人確實有種特質——傑克是怎麼形容的?天生的高貴優雅,從骨子裡無意識的散發出來的氣質……

  巴博薩不認識他;但一看見他,一看見他的形貌特徵他便突如其來的了然了,也許基於乍現的直覺抑或逃出死人軀殼的靈魂低語告訴他,他知道就是那個人,那個橫在他與傑克之間的人。他是卡特勒.貝克特。

  巴博薩不知道自己是充塞著什麼樣的感受用著如那人的名字一樣刀般鋒利懾人的情緒一鑿一刻的默念那個字詞,幾乎要刮碎自己的牙齒。

  「看來我不需要自我介紹了?」貝克特望著他,清冷眼裡的訊息像一塵不染的玻璃桌面般收得乾淨,自持的靜候他的回應彷若山谷下冷淡匍伏的冰川。

  「你好,先生。」他終究乾巴巴的說,竭力壓抑自己的驚怒不安,「或者該稱呼你為東印度貿易公司董事?」

  貝克特微微一勾弧線優美的唇角,他似乎聽見一聲輕得難以察覺的冷笑,「不用拘束,想必你困惑我來此拜訪你的目的。」他掠過他身邊,像一陣微小的輕風。巴博薩的視線兀自緊隨著他打量,開始不耐的環抱雙臂,下頜高抬,有些鄙夷這傢伙才剛過他肩膀的身高,他真的比傑克還要矮小。

 

  「我有一條可貴難得的信息來知會專門專注這件事情的人,」貝克特眺望著他來時的方向,而巴博薩恍然發現到:他不認為他在欣賞任何視線所能及的景色,這個凝望方式他太熟悉了,他有多少次親身經歷的痛楚:就在幾十分鐘前他才從另一個這樣目光的忽視中被扔掃出來;貝克特的焦距盡頭落在他想像不到的更遙遠、更值得他注目的地方。現在,他真確見識到傑克的些許慣常習性跟這傢伙有多麼神似。感激上帝殘忍的仁慈。「我認為你會樂於恭聽一則實際的過往故事,巴博薩先生?」他回過頭望他。

  「那麼是什麼事情,值得你置身一輛破車專程跑來?」現在想來他依然感到挫敗的憤怒:這類小型馬車他與傑克在這條小徑上都遇過幾次,但他們渾然不覺車裡居然坐著與簡陋內裝毫不相干卻與他們息息相關的這個人,更諷刺的此時他正站在他身邊聽他說話,把傑克留在視線之外。或者只是湊巧,他想低調行事不引人注目,畢竟他試圖跟一個海盜打交道呢?

  「寶藏,」貝克特了當挑明,眼裡隱隱閃過一道鋒芒。在那瞬間巴博薩發覺自己投去驚詫與更大程度的湧起興致的一瞥。「一個來自卡斯蒂利亞王國的征服者所藏匿的填滿一巨大石箱的黃金鑄幣,」貝克緩緩解開手裡一件皮革的捆繩,攤開展示在他面前。巴博薩看見在那之上鑲著一張寫滿西班牙文的陳舊羊皮紙。貝克特的手指謹慎的避開它,「當他侵入並摧毀阿茲特克文明,該族人曾竭盡全力贈與他那箱價值連城的黃金,以乞求遏阻他對族人的屠殺;但那人顯然有更狡詐的意圖:將金子據為己有,繼續他夢想的帝國征服。最終,他的殘酷暴虐招來了應得的報應。」

 

  「所以金子留存在那裡,一直無人動用?」巴博薩稍微拉開距離,瞅著那個董事凝視向他的眼睛。口氣並非心動而是懷疑與調侃,這樣的故事不足以證明那石箱寶藏的存在,與只是哪個無賴憑空捏造編寫的紙張?儘管他提防更多的是貝克特這個人而非訊息本身。

  貝克特微微一笑,平平淡淡、沒有絲毫不測的,好似早已充分料想。手指仔細收捆折卷厚質皮革,接續用優美流暢的語法傳達古老的事故:「那個鼠目寸光的西班牙人顯然慎選了地方以安藏那些金子——位於一座地處險惡詭秘的死亡之島的洞窟裡,從未有人能發現它,除了已化為枯骨,知道位置的那些人。」巴博薩睨眼打量著他,兩人的距離仍然近得能清楚看見他眼皮上的皺摺,晨光給那雙綠眼睛灑上一層細緻的燦金色,像在水晶杯中流轉著迷人色澤的新釀白葡萄酒;眼眸中的瞳孔宛如森林中數不盡的清泉緩緩滴流匯集成的湖水,深冷莫測,但又讓人忍不住想剝開重重枝葉一窺究竟。

  很漂亮,非常漂亮。他不禁暗自讚嘆,心想難怪傑克對這傢伙無法忘懷。「而你不同,巴博薩先生,你有這一切的方法,卻不嘗試去做。」縱然惱怒,但巴博薩不得不承認貝克特耳語般利誘的闡述方式開始令他心馳神往,他鶩然想到他知道黑珍珠號停泊的位置、他能輕而易舉的遊說那些船員……以及傑克的羅盤,而那物件的主人將像隻困在金籠子裡的雀鳥般——儘管他不願承認,但這麼一閃之間確實有這麼些具體途徑行經他心中。

  巴博薩嗤笑一聲,強硬的醒警起來:「以此為代價,你以為你能成功,挑撥我和傑克的關係?」

  「你聽見了,並且如此認為。」

  巴博薩尖銳的瞪視過去,惱火那不興波紋的語調將他閃現的念頭戳中。「你不妨考慮,但別拖遲,機不可失。巴博薩船長?」貝克特喚著他早已過往的職稱,靠近他身邊把卷捆好的那張皮革送入他外衣的暗袋裡,巴博薩甚至沒有回絕與阻止。接著,他挨近在他耳邊低語:「屈居在他人之下時不要忘了你也是一位海盜王。」

  巴博薩佇立原地,好一會兒像被掏空般無法反應,直到他的思路開始復甦:「你,你個混球!」他朝離去的貝克特喊,「什麼原因讓傑克與你決裂?是你,抑或你們?」

  那個公司董事停下腳步,並未回頭,他一字一字把每個詞彙咬得清晰得近乎刺耳:「因為他執意成為我和東印度貿易公司必須掃除的一塊障礙。」

  障礙,巴博薩咀嚼琢磨著這個詞,便扭頭匆匆走人。

 

  貝克特走回馬車邊,這時車廂裡有另一個聲音說:「就這樣了,你認為可行嗎?」

  「言語不一定當下發生效用,但在時日推移後升起滔天巨浪,」貝克特說,望著巴博薩遠去的身影,「海盜,便是一幫貪婪醜惡的群眾。」

  車廂裡的人輕嘆一聲,近似揉合讚賞與嘲諷的:「城是由內瓦解的,而非外部的攻擊。」

 

  巴博薩回到屋裡,看見傑克縮在廚房壁爐邊的長凳上,捧著成塊麵包大啃大嚼。

  「傑克,」巴博薩輕聲呼喚,一看見那青年如常的作息,神色立即柔軟下來,忘卻他暗袋裡還帶著那記載寶藏的皮革紙張。

  傑克停止動作,微微僵硬無措的盯著他,像被撞見虎咽狼吞的女士似的。

  他走近才看清傑克身上不倫不類的裹著一件過大的粗布罩衫——這其實是他的衣服——而笑容更盛。

  「哦,太好了,我正需要,」傑克含糊不清的驚叫一聲,拿過他手中的牛乳,仰頭灌了一口。

  巴博薩四下掃視:「醫生呢?這個時候他到哪去了?」

  傑克困惑與怪異的看了他一眼,彷彿他說海水全結冰了一樣,「到城裡,就跟平常一樣,我想。會見同業老朋友、訂製一些奇奇怪怪的人體模型——或標本?」傑克偏著頭說著,都有些自我懷疑,「回程時也許順道購上奶油或乳酪,不是麼?」他朝著快用完的那塊乳製品點點頭,想繼續啃他的麵包,但瞥見巴博薩皺起的眉毛。

  「噢,拜託了,任何人想在任何時候出門不需要經過你的同意,赫克特。」

  巴博薩趕緊一笑:「當然。」並非他真的同意這句意有所指的話,而是傑克再次叫喚他的名字,彷彿一切回復原樣,什麼也沒發生。

 


 

卡特勒(Cutler)這個名字來源於中世紀英語、古法語,含義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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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張劇照前都沒發現貝殼有這麼美,好喜歡他的神情。
貝殼真的是綠眼睛,相信我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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