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都不用猜,現在能讓你傷神也只有傑克了,從昨天你就不太對勁。」曼弗雷德把他領到書房,向他比了比書桌前的另一張扶手椅。巴博薩輕輕點頭,但沒有移動,他忍不住環顧起四周:擺滿各種醫書與藥品的玻璃櫥窗櫃、筆座上的一根金鵰羽毛筆、在光線下反射著柔和色澤的書桌;這個空間的氛圍幾乎與珍珠號上的醫務室如出一轍,一時間又讓他恍惚的好似陷在錯置的時空裡,他下意識抬起頭,看見挑高的天花板下鋪著的深褐色鑲板,他當然不會看見在船上的醫務室中仰賴光明的天窗,這個書房的光源來自另一側的大片開窗,窗外是宅底的後院,醫生的另一片小天地,香草植物的淡香隨著蕭瑟冷風擠進窗縫安歇進室內。

  寬大的桌上散落著幾張人體素描,最上面的、也端正擺在座位前的一張還未繪製完成,顯然那些都出自這個書房的主人;但好像不是普通的圖像。

  曼弗雷德把紙張收整到一邊,坐到位置上,抬起頭用他那比淺棕的髮色略深一些的眼睛凝視他,輕聲催促:「赫克特,你在煩什麼?」

  巴博薩只好把目光對上醫生,這時醫生乘勝追問:「傑克怎麼了嗎?」

  巴博薩感到心臟的血液擁動,醫生平和的語氣由於提到樞紐點而揪得他微微一緊,當然是因為傑克,再沒有其他人、其他事。他不自在的移動腳步,好似靴底下紫檀實木地板厚實沉穩的響音能慰藉他的焦慮,他來回踱了幾步,終於一鼓作氣的轉向曼弗雷德,生硬急促的說:「他似乎知道了我們私自處決船員的事。」

  「那他說了什麼?」

  巴博薩詫異的瞪視回去,醫生過於迅速與輕快的反問讓他有些啞口無言,然而他確實什麼實證也沒有,他游移的目光鎖住桌邊的玻璃酒瓶像要鎖住一個憑借般,最後乾澀的喉嚨艱難滾出幾字:「什麼也沒有。」

  「很好,」曼弗雷德微微一勾唇角,彷彿獲得勝利,「他知道臆測這種捉風捕影的事是毫無意義的。」

  「你難道不明白?」巴博薩急切的抓住桌沿,「憑你怎麼會沒想到他很可能已經懷疑——」

  「我很好奇就算傑克知道了那又怎樣?」他話未說完便被曼弗雷德清晰冷靜的聲音截斷了。

  「那代表我逾越了,逾越船長!」他幾乎大吼起來,「如果我連他的信任都失去,那就什麼也沒有了。」

  「但據我所知你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那一次你當著船員的面不顧船長的嚴重抗議強硬的把他鎖在艙房裡,」曼弗雷德波瀾不興的看著他開始動搖的表情,「你當時是抱持何種理由行動的,那麼現在也一樣,」醫生前傾身子,光線下那雙有些清冷的淺棕眼眸望著他,視線並不尖銳但也讓他感覺被鷹隼那類猛禽盯住般,被洞悉、被穿透,「你該相信他相信你不是無故那麼做的,因為他也沒打算揭你的底,如果他顧慮於你的忠誠,他一定會提出來。」

  巴博薩緩緩直起身體,幾乎能妥協了,「但這麼嚴重的逾矩行為……」再度琢磨到:「如果他什麼也不說卻選擇記在心裡又如何?」

  「停止,赫克特,」他出聲喝斥,不大的音量仍有無法違抗的力度,「沒有船長會容忍一個不忠的大副,你沒有必要對沒有發生的事情耗費心神,你這是自亂陣腳,對枕邊人的無端猜忌。」

  一時間巴博薩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怒火,但迴避的悻悻然轉過身,望向容納著大量知識的書櫃,緩緩步去,似乎希望那些沉靜的記載文字的書籍能撫慰他此時急躁的心靈。

  許久後他側過頭:「我現在真懷疑當初你真有必要那樣做?」

  醫生輕輕一嘆:「事後諸葛總是非常容易,」他起身繞過書桌,持續言語:「你沒有想過的是如果一道障礙沒有剷除,在日後可能狠狠絆你一腳。」述說最後一句時醫生的目光正好與他正眼對上,刀鋒一閃般銳利,使他心生警惕。

 

  曼弗雷德拿起桌邊的玻璃容器問:「法蘭西酒莊產的白葡萄酒,要來一點嗎?」

  巴博薩淡淡瞟了一眼,白葡萄酒的味道太淡又過於清新,而他確實也沒有品嚐的心情,況且太高貴的東西不一定能適合他。

  「姑且說來聽聽,困擾你的只有這點?」儘管對方沒有允諾他的詢問,他仍然等量的倒了兩杯,「如果你迷惘而不知所措,那你應該先主動說開,並且你在這裡不是為了質疑我的吧?」

  巴博薩沉默注視醫生端著酒杯的手優雅一抬、頭輕輕一仰,天鵝飲水般淺飲了一口。他想起傑克高仰著頭暴露出酒液滑入時流暢起伏的喉嚨,他想他們的飲酒姿態頗為相似,只是傑克的動作幅度大得多。最終,巴博薩如同定下主意緩緩的呼出嘆息,感到略為乾渴的像個真正的傾訴者那樣坐下來。曼弗雷德流暢不迫的將另一杯酒放在他面前。

 

  大不列顛王國即將被寒意環伺包覆時,加勒比依然離真正的冬天非常遙遠,如果撇開夜裡偶爾的強勁冷風,有些人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在溫熱島嶼中感受到寒冷。

  一貫雜亂四處的酒館內,過量酒精與精神的消弭令人們鬆弛在深夜漆黑的斗篷下,沒發現乘著昏暗,鬼影般悄聲混入的不屬於這迷醉國度的人。

 

  「接著打算怎麼辦?」一個聲音低聲細語,沒有傳達到其他任何人的耳朵裡。

  「去找那些人,」另一個聲音沉著明確,「那些還清醒著在漫漫長夜消耗生命的人。」

 

  角落裡有人靠牆坐著,雖然已足夠醉,但沒有臣服於睡魔,喃喃哼著不成調的只屬於他的曲子,他的腿當作附和節奏不時隨意碰撞木桌底部。

  就在他拿起桌上的酒瓶仰頭灌入後,一隻手突然搭上他的肩:「嘿,伙計。」

  「噢!你!」那人險些被還未流乾的酒液噎住,尖聲喊出受驚的怒意,「該死的滾蛋去!」他轉過頭以為會瞥見和自己一樣隨性不羈的同類,卻意外目睹兩個衣著整潔的人而嚇了一大跳。

  「見鬼啦,是皇家海軍?」他瞪大眼打量起兩人的深藍色制服,不過很快鎮定換上輕蔑的口氣說:「你們在這幹麻?不管是西班牙還是法國的殖民佬都拿這兒的海盜沒轍,你們算是什麼東西呀?」

  勞倫斯盡量讓自己的微笑看起來不包含著鄙夷:「我不否認。我們冒著風險隻身前來便不是為了挑起紛爭,」他甘願降低身段自落坐上酒館裡髒污遍處的客椅,在海盜落坐的那桌對面。他的下屬艾格伯特跟隨在身後不住皺起眉。

  「我只需要你慷慨的談話。」上將說明他的來意,「一些珍貴的訊息。」

  海盜不免訝異的盯著那雙在燭火下熠熠閃動的清透眼睛,他確實捕捉到其中令人信服的光彩,還是嗤笑一聲道:「別費勁了,海軍,難道我不知道你們是為了抓海盜的嗎?憑什麼以為我會出賣他們?」他自顧自的喝了起來。

  上將只是保持他自持的笑意,亮出指間一枚嶄新的皇家玫瑰金幣,注意到海盜隨著那金色閃爍而貪婪暴露出的欲望。海盜眼睜睜愣愣看著他將它放在木桌中央,手不禁緊握住酒瓶以防它慣性伸向那金子,他不得不承認那確實很誘人,又故意作態道:「我們的戰利品多到沒處放,一個金幣……就一個金幣……這、這能算什麼玩意?噢……我大概醉了。」海盜察覺到自己語氣不穩、目光不定,對面微笑端坐的海軍仍絲毫不改從容神態,他一時忍不住被挑起的好奇問:「到底為了誰?」

  「黑珍珠號。」勞倫斯明確答覆,夜空的電光般清晰,好似已等待這個時機許久,「和她的船長。」

  「黑珍珠號?」海盜來回瞪著他的雙眼直到確定對方不是在開玩笑,突然失聲大笑起來,「你們一直賣力的追了至少大半年,卻連她的屁股都沒碰到,你們還敢打她的主意?現在連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去哪了,哈哈哈……」他把桌子拍打得酒瓶振動、金幣亂跳,如果他身旁有任何同類,一定會用力摟住對方的肩膀。

  勞倫斯面不改色:「但這段航程你卻被丟下了。」

  海盜的笑聲噎住了,意識到自己洩出了些情況。

  勞倫斯乘勝追問:「我一眼就見到你愁苦的面容,如果有船長的厚待,你怎麼會悶悶不樂在這深夜借酒澆愁?你們究竟出了什麼事?」他似引誘似鼓勵的再放上一枚金幣到木桌中央。

  海盜那緊鎖的心中密室鬆動了,他看了看金子又瞅著對方,彆腳的咬住嘴唇像怕對方改變心意收走般伸手把那金幣——連同之前那枚——貼著桌面掃入自己的囊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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