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個夜晚,他設法讓傑克跟他上樓,到屬於他們的寢室裡。

  「現在,」就在他闔上門把他自己和傑克單獨留在房內後,「接續我們那天早晨的話題,你得向我坦白,」他凝視著傑克在燭光的火焰下幽暗閃動的眼睛。「你究竟在那過往之地幹了什麼,那個該一腳踢開的鬼地方,告訴我?」他想這傢伙究竟要這樣到什麼時候,藏拽著布里斯托爾的溫存從而把他回絕在外?

  傑克沉默著,投以他一抹僵硬,好似微微受傷但又深悉這樣情況發展的注視。「赫克特,」他最終說,緩緩的像經過布局般長久思量的,「我以為我們可以一直這樣,但既然你想談,我便跟你坦承一切。」

  巴博薩突然恐懼起來,由於傑克慎重的語調。過去這段時日他們像走在很薄的一層浮冰上,一不留神就會跌入零度海水中凍死。此時他將撕開虛幻的假象見到裸露的真實。他知道自己在涉險,把火苗引上自己的軀體,得付上將自己焚燒殆盡的代價,但他寧可要個真相,而不是一條由岌岌可危的道路鋪展成的未來。

  「我可以跟你在一起,但我不會屬於你,」傑克接續說,帶著坦然的微微笑意,「你當作像麵包裡的象鼻蟲一樣討厭的某個矮小老朋友就如我記得的所有事一樣已成為我的一部分,與我密不可分。我會永遠記得他就如同我永遠記得第一次見到珍珠號的景象——當時不這麼叫,雖然。如果你不能接受,那我們……就到此為止。」

  傑克最後說的話像顆巨石沉甸甸的壓入他心底深處。巴博薩詫異回視他,不敢相信這真的發生了。

 

  「你是說維持現狀。」他用直述而不是問句。

  「不。是結束。」傑克明確說,開始步往房門,「我們完了,赫克特,我們完了,就這樣。」

  巴博薩駐立在原地直到傑克輕擦過他的衣擺。

  「你要去哪?」

  傑克回望一眼,咧出笑容。「我渴了,想去弄杯水。」

  「那我去弄,你留在這裡。」

  「不。該死的,我不是你撿到的一隻任人填餵的雛鳥,我所有能做的事不需要你來做,明白?」

 

  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

  他不需要他了。

  他連當一個他身邊的普通船員的機會都沒有了,而傑克再度留下一個令他黯然絕望的背影。

  憑著一股激動,他拉住傑克的手臂,順勢往床上一帶。那瞬間他驚訝於自己釋出的力量,把一直精心呵護的傑克拽得重重倒上床。一切靜止時,傑克僵直的仰躺著,目光瞪視著他,微微驚恐,但更多的是怒意與譴責。

  那瞬間他有些後悔自己用了過大的力氣,床舖很柔軟,傑克不至於摔痛,依然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但他長久積累的情緒難以遏止的壓過這份微小的歉疚。這該死的傢伙,他可以說他不愛他,但他怎麼能因為他在意著他留存的過往記憶從而當作結束他們之間的理由呢。

  「你當我是海面上的一塊礁石麼?容你這隻該死的雀鳥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一切隨你高興從不過問我願不願意?」傑克能夠放上心思在一個意外而來的孩子上,那麼他呢?該死的,他為傑克做的遠遠大於他所真實取得的,所有的痛楚都是他獨自承擔。這些痛苦、這些煎熬,沉重的拖著他沉入黑暗恐懼的海底,他為了遙不可及的願望付出絕望的代價,如同揮之不去的墜下懸崖的夢境,他在墜落、他在迷失,他一直在失去他自己。

 

  當篝火越是轉為孱弱越是令人渴求僅剩的一點點溫熱,但最終,微小的火焰會完全熄滅,只留下死去的逐漸冷透的灰燼。

  傑克像被狂浪淹沒般感到窒息。這是第二次他沒有帶著純粹的索求吻他,像強行把他所有的情感灌入他體內般,急切得像在啃蝕彼此的靈魂,蔓延至血肉,直深入骨,狂烈到讓他感到心痛。這個吻炙熱如烙印,又冰冷如刀鋒,他覺得自己彷彿暴雨襲擊的船只般,就要被沖垮。

  巴博薩刻意忽視的身下人的掙扎終將反噬於他。

  他終於因痛楚而退開。

  傑克用力喘著氣,嘴角淌著一抹鮮血,就像他們第一次在珍珠號上親吻一樣。之前是開始,所有一切的真正開端;但現在,傑克那不在乎後果的果敢意味著斷絕。

  他看著眼前的人倔強的抬手擦去血痕。他似乎瞥見傑克的眼角閃過太過溼潤的眸光。

  「我說過了,我不會屬於你。」傑克冷冷盯著他說,「你要的不僅僅是這一切。」

  「傑克,」他伸手,即時扯住他的衣袖,「你明知道你需要我,你騙不了你自己。珍珠號必須有個大副,而那個人只能是我。」他握住傑克細瘦的手腕,迫使他微微轉過身。

  傑克俯視著,會向他仰頭迎上的目光。「作為友好關係,我真的感謝你所做的一切;但作為一個船長,我無法漠視你所做過的事。明白?」他說得輕描淡寫又蘊含所有的力度,「放手。這是命令,巴博薩先生。」

  「別對我下令,傑克!」他大吼起來,「這麼說果然是因為這樣?你是因為這種理由才抹滅我們之間,而不考慮我是因為你才做了那一切?」

  「任何理由都不足以讓你動搖我的根基,讓我的立足之地變成搖搖晃晃的一塊爛木頭。沒別的,黑珍珠號是我的船,而我是她的船長,傑克.斯派洛船長!現在是,以後也會是。」他眼睜睜看著傑克用力掙開他緊握的手,眼睜睜看著他失去最後的一線期望;但一無所有時卻最能豁出所有。

  「你一直都知道我們祕密處決船員的事卻故意不揭發,是不是?」

  「是。」傑克的回答乾脆得讓他感到見拙。「你們,你們可真有興致在你們的船長該死的攤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時候弄出這些糟糕透頂、無可救藥的爛攤子。」

  「那你該知道我們為什麼那麼做,你明明很清楚,我們——」

  「赫克特,」傑克強硬打斷,正面直視他,「其實直到剛才我才知道你還瞞著我做了那件事。」

  巴博薩瞠目瞪視,傑克揭露的信息和嚴厲語氣讓他說不出話來。

  「我可以忽略一次,但不能再有第二次,就像那次船員見鬼的讓桅杆被扯斷一樣。原來,這還得算你一份,夥計。」

  他緊緊閉上眼睛,不願承受傑克利劍般刺向他的目光,可依然感受到崩塌般的絕望,僅僅只是踩錯一步便滑落懸崖峭壁,跌向死亡深淵。他用力攥起拳而再度增長的指甲狠咬進肉裡,他絲毫不覺得疼痛。他們早已在某個過往的時間點走向了錯誤的岔路,離正途越來越遠,等到醒覺時已再也無法回頭。

  結束了。

  什麼都結束了。

 

  接著發生的事像汲滿能量猛然劈下的閃電般,一切轉變彷彿只發生在一瞬間。

  有什麼東西將他僅存的理智與記憶切斷了。

  彷若一只慣用許久而開始珍視的杯子,而再珍視的杯子都可能有失手摔碎的一天。這樣微小得稀鬆平常的意外往往發生在一閃之間,就在醒覺做了什麼之前就已經終止了。杯子還未落地,也註定無法挽回。

 

  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也許他只是想威嚇他,讓他留在這裡,留在他視線所及永遠只有他們兩的地方。

  他佔據在門口像個侍衛一樣,緊抓著撥火棍彷彿緊握著長矛,只不過他守護的不是視之為理所當然的國王,而是想掙脫禁錮不惜死命扑翅的飛鳥。

  他記得他稍微用力推了傑克一把,使他被迫退了一步。到這裡他仍然控制得住;但傑克的憤怒像在熱水裡投入燒得赤紅的石塊般,讓熱水瞬間以失控的方式突沸爆發。

  「你這個差勁、愚蠢的叛徒!巴博薩先生。」

  叛徒?誰先背叛了他的心意、他們之間的情感?是誰?他怎麼能,到了這地步他怎麼還能如此輕易與乾脆的把他當成僅僅是一個下屬而不是伴侶那樣的打發他。

  傑克依然奮力想奪下攔在他面前的撥火棍。傑克越是拼勁,他便更加使力。他從來不知道傑克真正反抗起來有這麼大的力氣。

 

  不要傷害傑克,赫克特。

  他腦中突然浮現出醫生對他說的語句。

  但憑什麼?他有多麼愛他,就有多少痛苦;他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心酸與難過。當這一切成為徒勞,到頭來只能看著他費心栽種的植株從他指尖枯萎、穿透、消逝。他究竟為了什麼做出這一切。在哪兒能獲取他應得的、能撫平他所有消耗的結果?

  「夠了,傑克,夠了!」

  他苦苦挽留,為什麼他能對此不屑一顧?傑克的嘲弄像塊冰冷潮濕的破布輕蔑的甩在他臉上,侮辱他的情感;踐踏他的尊嚴。他到底當他是什麼?一個可笑、愚蠢的大善人?

 

  像做了一場夢,清晰強烈的夢境,狠狠映在他腦海深處;但這不是夢境,這是真實。

  他清醒時發現自己手握冰冷的鐵製撥火棍,而傑克在那裡,倒在他眼前,靜止不動。

 

  巴博薩沒有真的聽見傑克倒地的聲響,好似他真是隻鳥兒般,重傷失力後不是直接掉落,而是用盡最後的氣力緩緩落下地平線,彷彿臨死仍眷戀著畢生遨遊的穹蒼。

  他沒有印象他是真的有意——且如同他對付過的數不盡的商船水手那樣卑劣的習慣性——朝傑克的頭部敲擊的,或者是強行拉鋸下一個極輕易降臨的意外;他的手心感受到強力撞擊,那聲清脆如打碎某種硬物的聲響大到蓋過了傑克若有似無的輕喊。

 

  他鬆開手讓兇器墜下,小心抱起傑克柔軟不再具有一絲氣力的肩。

  他知曉人的前額兩側有一處顱骨最薄弱的地方。他瞪著他顫抖的手指下傑克左額側的淤痕。

 

  傑克……我把傑克給……

 

  他跪在那裡,傑克的身體無力靠著他,讓他感到他是如此的輕,像一片眨眼就會隨風而去的羽毛,傑克已經太過深長的、緩慢的吸氣與吐息甚至乘載不了它。傑克睜大的失焦眼眸不知道想在最後的瞬間裡深深映入什麼,他努力想望進他越發深黑晦暗的眼睛裡,卻感覺傑克虛幻的視線穿透他。

  之後,他似乎看到傑克眨也不眨的凝望眼前許久的目光微微側移,瞟向窗外,像鳥兒墜下前凝望那永遠廣大的天空一樣。他最後攝入的景象是月色的柔光。

  真美。

  巴博薩望向明月,腦中不受自制的想。今夜是滿月,但並非精巧得如月長石,而是巨大清晰得能看見坑疤的滿月。真確的說很難認為是美的,那更像是一種臣服於月球牽引的魔力而下意識發出的讚嘆。

  巴博薩盯著碩大的月,突然感到全身脫力,抱不住傑克輕飄飄的身體。彷彿月光汲取了他的力量,並殘酷照映出他的罪行。

  他不知道有多久只是攤坐在那裡,看著他前方躺在地毯上的傑克。他沒有呼救,說不清是他不認為那有用處——他恐怕把顱骨擊碎了,那一聲脆響如瓷器爆裂般——或是因為他不再能信任那位醫生。

  最後,好似他的神智與肢體終於返回,他開始行使閃現他眼前的念想:他抱起傑克,但他無法始終這樣行動。他需要一輛馬車,他可以在附近的農舍找到。

  他說不清為什麼要帶走瀕死的傑克,也許只是因為……只是因為這裡不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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