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os dijo: Toma lo que quieras y paga por ello.

西班牙諺語,上帝說:「拿走你想要的,並為它付出代價。」

 

  巴博薩快步走在途經醫生的宅底的小徑上。今早他以同樣的步伐從泰晤士河河口沿著海岸線,到某個能看見隱蔽在海灣處的黑珍珠號的地方,便坐了下來。她靜靜的斜躺在海灣沙地的景象讓想到擱淺在沙灘上鯨魚而微微皺眉。

  他眺望遠遠不如加勒比的海水般透徹純淨的洋面邊思索傑克衝出門前對他說的話。結果一坐就待到日落西斜,感到海風太過寒涼與強勁後才恍然醒覺。他本來確實打算在外頭待上幾天,他可以在碼頭區附房間的酒館或妓院過夜,但他突然想快點見到傑克,想把他摟在自己身邊感受他熟悉的溫暖。並且……如果傑克真的不喜歡他提起陳年往事,那麼他就決定別再攪動沉積在池底的泥土。他試試看。他這麼想時閃身進入宅底大門。

  無論如何,他都想要傑克在他身邊,也至少傑克會在他身邊。

 

  寢室裡沒看到人,當下他並不太擔心——就算已經是深夜了——傑克可能跟醫生在一起,也許正等他等得打盹呢。於是又下樓尋往仍有光源的餐廳,他開始感到奇怪:由於晚上醫生通常會在他的書房裡。他探頭進去,壁爐燃著柴火,曼弗雷德手持書本端坐在他的位子上,雪白桌巾鋪滿的餐桌後方他看起來像在巨大的十字架下證道的牧師般莊嚴。火光在閃爍,他自身、身邊和房裡的任何一樣東西都拖著魔鬼舞動般幽暗晃動的黑影。

  巴博薩四下張望,開始聽見醫生傳來的聲音,他優美流暢的語調緩緩讀著:「……我囑咐你們: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他……自發。」他略為一頓唸完最後一個字詞後單手合上那本頁數驚人的精裝書,抬眼正好對上巴博薩的目光。

  巴博薩不明所以,只是困惑:「傑克不在房裡。」

  「他不在這裡,不在倫敦的任何一個地方,」曼弗雷德起身迎向巴博薩更為詫異的表情,「難得趟上英格蘭的土地,他去見見老朋友。」

  老朋友?在非倫敦的地方?兩個巨大的疑問在他腦中悶轟響著。巴博薩再次掃視室內,仍舊看不見傑克的蹤跡,好似才開始相信他真的不在此處。

  他倉促說:「你就讓他一個人去了?」

  曼弗雷德面不改色:「你把傑克看得這麼緊,是真的擔心他的安危,還是不能信任他的所作所為呢?」他平靜凝視著對方急切的藍眼睛,「這些天來狀況一直很好,我沒有理由限制他。我叮嚀過他不要趕路。」

  巴博薩的懷疑更甚:「他到底去哪裡?」

  「布里斯托爾。」

  「那遠遠在倫敦的另一端,不是路途遙遠麼?」

  「沒你想像中的遠,差不多120英里,快的話急件半天就能到;但這不是你真正想問的吧?」

  巴博薩垂下眼瞼,手指緊緊抓住座椅靠背——傑克通常落坐的兩張中的一張。他不能說清傑克的真正想法,但他知道那地方像個寶盒般緊鎖著傑克一段他無法觸及的過往人生,如果這段人生已經終結,已經永遠上鎖收進最隱蔽陰暗的角落,為什麼還要特地找出來?而不是讓塵埃漸漸遮掩,讓時日都遺忘它的存在。

 

  「不管你想的是什麼,但務必相信他。」曼弗雷德說。

  「他瞞著我暗地啟程;背著我故地重遊,你要我怎麼全心全意的相信他?」巴博薩幾乎吼了起來,像灰狼竄出般快速。

  「赫克特,」醫生輕輕一嘆,「你離開自己的家鄉很久了吧,途中的旅人,不論外地的景色如何動人,終歸會想念起故鄉的土地,總有一天會回頭,你有這樣的氣度,還擔心那些無緣的短暫情誼麼?」

  巴博薩持續盯了他好幾秒:「我想知道你像要求我這樣要求過傑克麼?」

  「很遺憾你愛上的並不是『良家婦女』的類型,」曼弗雷德倚上巴博薩面前的另一張椅背,「愛情不是瓜分戰利品,一人拿一份自己的就好,討價還價只會嚇跑人。」眼見困惱的海盜沒作聲,他繼續說:「傑克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就濫情這方面,因為他明白他不會對她們認真,那些女孩,再動人也只是過客,就像在妓院你也會睡女人一樣。」

  巴博薩更逼近一步:「但我從未像他一樣在心裡留著別的人,我只有他。」

  「但你比他幸運,有了前車之鑑,你們可以避免走到那一步。」

  海盜退卻起來,仍然瞪視著眼前的人,然後他陷入思緒洪流中,手指無意識的摩挲桌巾的布料紋理。一半是因為醫生說的沒錯,他是正打算避免與傑克的任何衝突,哪怕是微小如沙粒般的;但一半是因為他無法釋懷為什麼傑克要這麼做:把他擱在一邊花心思去找他自己的一只該摒棄的老舊寶盒。

  「赫克特,想清楚,你想要什麼?」醫生冷靜的聲音再度出現,「你是珍珠號的大副、是傑克最得力的助手,只要你願意,永遠都會是他的好夥伴。如果你只是想待在傑克身邊,你現在煩惱的都不是問題,」巴博薩盯著自己的閃動的影子,沒有動作,「問題是,你希望得到更多,那你必須奉獻更多好擺滿那愛情的祭壇,也要有犧牲自己的覺悟。感情,是世間上最強韌也最脆弱的東西了。」

 

  良久,巴博薩才側過頭說:「我從不怕犧牲,只怕犧牲了仍得不到我所想要的。」

  「你記得傑克的小忠犬求愛記麼?」醫生輕墊腳尖,附在他耳邊,「想一想,他追求別人時是怎麼做的。你看,連冰山都會融化;頑石都能點頭。」

  巴博薩不以為然的輕輕搖頭,「你說的明明是一段中止的感情。」

  醫生不以為意:「你們其實身在福中,能追求自己的心上人。王室或貴族的婚姻往往建築在最大的利益上,許多人婚禮前甚至見不到將與自己白頭相守的人。不是麼?」

  「每個人的人生有各自的幸與不幸。」巴博薩乾巴巴的評論。

  「是阿,幸好我早就被逐出家門了。」

 

 

  布里斯托爾比倫敦郊區稍微冷一點,也潮濕一點。傑克站在埃文河河口,望著灰濛天空下浪濤翻騰的布里斯托爾灣,海灣外便是寬廣的大西洋。儘管雲層遮攔了陽光,海水的氣味仍讓他感到熟悉而著迷。她如此廣大彷彿能包覆所有,在她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渺小。

  他想好好的再看看這座城市,再聽一遍系船纜繃緊的嘎吱聲,再仔細嗅聞曾經日復一日浸透到他身體中的清冷海風。他離開時太倉促,沒有寫下一個完整的句點,這段未完結的人生才會一直在他生命裡騷動。

  這天他花了整整一個上午,從布里斯托港到主要港區埃文茅斯,每一步都是他實際走過的距離;每一聲足音都是他對此地最後的留戀與道別。

  最後他拉攏身上的披風,再也沒回頭的步往深去內陸的街道。

  這個繁榮的商業海港城鎮不乏想隨船到各地的商人、士紳,偶爾也會有女士們參雜其中。儘管相傳讓女人上船會招來厄運,但當對方亮出一捲紙鈔為報酬的情況下,多數人是不會對眼前的錢財過不去的。

  傑克正混在這些如洄游鮭魚般的人群中。在他人眼裡,這個裹緊披風、拉低帽沿、披散頭髮一副浪子模樣——還稍嫌寒酸——的人不會是名聲遠播的海盜船長;不會是惡名昭彰的通緝要犯,只是一個路過或等待搭船的普通旅人。除了一、兩次他忍不住回頭望了美麗的女士們幾眼而差點撞上他人外,真的沒什麼特別的。

 

  午後船塢的工作有一小段休息時間,他琢磨著有一定機率能在乾船塢旁的一間小屋裡找到他要找的人。他的運氣不錯,那人正背對著他進來的入口方向坐著。傑克熟悉的大感親切的明瞭到這是他的怪癖之一,經常不是正經的坐在桌子後方,而是隨意拉過一張客椅,側身靠在桌前或桌邊讀著他的各種修整要點、計畫或進度,有時也有船隻的設計圖。

 

  領班的老師傅聽見動靜,回過頭看到一個向他熱切微笑的年輕人,帽沿遮住鼻樑以上,那下顎窄細的線條似乎有些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而驚愣的瞪著他。

  「認不出我了?看樣子我的喬裝十足的成功。」青年摘下帽子,清晰露出他的深邃五官,那副神采飛揚的笑容在他清亮的眼睛下更為生動惹眼了。

  「傑克?」老人驚喜的睜大雙目,煙斗差點掉在地上,「傑克男孩?天阿——」這麼叫喚時他已經很自然的握住青年伸向他的手站離位子,然後一頭栽入對方懷中。

  「你怎麼會來這裡的?還有這長長的鬍子,」他輕輕拉了拉傑克的鬍鬚小辮,又再次將他緊擁,「難怪我沒認出來,噢,看看你——」

  兩人分開後老人把他上下打量了幾眼:「孩子,你好像長胖了點,」他欣慰的點點頭說,「這樣不錯,你從前瘦得像根枯枝一樣,每次刮風我總擔心會丟個員工——雖然是打雜的,哈哈哈……」

  傑克也沒有迴避,坦率大方的像個討長輩歡心的孩童般乖巧笑著。

  「來吧,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他將煙斗放在桌上,隨手拿起酒壺,領著傑克往外頭走。

 

  在乾船塢最前方的向海一面有處混雜了圓潤石子的砂地,不知是誰在安放了兩個表面磨平的石塊,使那成為私秘暢談的妙地。面對著廣闊海灣,身後是連綿山丘般的建造或修整中的巨大船殼身影。

  傑克把酒壺遞回。這已經是第二次他灌了一口後又不著痕跡的找機會吐掉。萬幸正好漲潮,有淺淺的潮水漫淹在他們腳下。他記得這種酒是以杜松子調味,現在即使他非情況特殊,對這該死的玩意還是會心有餘悸。不同於蘭姆的灼熱,它喝起來溫潤順口,很容易讓首次品嚐它的人當作尋常飲料而喝了一杯又一杯,沒料到強大的後勁會像性情匹變的女人般突然爆發。在莫名其妙的倒在砂地上不省人事後——醒來的當下他還以為自己是突然睡著了而不是喝醉了——他下定決心不要再碰這堪比女巫秘藥的酒。

  至少不要喝太多。

  老師傅稱許的接過,溢滿的笑意突然慢慢收住,「你要見他?」他語調生硬一轉說,變得僵硬的眼神和眉間微小的蹙起都透露著擔憂的不贊同,「成為董事之一後他到倫敦去了。」

  「不,」傑克狡黠的咧出笑容,「當然不。親愛的老傢伙,我是特地趕在你像蟾蜍過冬一樣的躺進土裡前來看你的,不然我就不會在這裡了——他不在我才來的,真的。」他用力擠擠眼睛。

  老人聽了笑著點點頭,似乎被他逗樂了,「但還是難以置信,在那之後你真的……」傑克留意到對方正在注視他鑲金的牙齒還特意亮了出來。「都是那惡劣的酷刑。」他嘆道,再次把酒壺塞給傑克,拉過傑克的右手撩起衣袖。那個可怕的燒灼痕跡還是張狂的炫耀它的可憎。

  「不疼了,對吧?」他仍擔心會觸痛傷口般輕撫著海盜烙印周圍的皮膚說,「不管看幾次還是想知道他怎麼下得了手。」

  「哦,真的……」傑克委屈的咕咕噥噥,就像找長輩訴苦的孩子般。

  「這是……?」老人發現疤痕上方似乎有些圖案,好奇的想把衣袖再往上撥一點。傑克主動把衣袖撩到能完整露出紋身的地方。

  老師傅瞧了瞧,探究的抬眼:「讓我猜,依你的古靈精怪這想必有什麼特殊含意,尤其你把它安排在烙印之上?」

  傑克高興的揚揚手指,讚揚他一般:「你是第一個注意到這點的人,我的老伙計。讓我提示你吧:我的船正好也是同個字母開頭。」

  老人疑惑的視線在傑克得意洋洋的眼睛與烙印、紋身間來回移動,之後突然會意的笑起來:「一只乘著珍珠號,在海天中自由遨遊的麻雀!」青年的笑容更為亢奮了。

  「真的,老伙計,你還有這麼靈光的腦袋再活個二十年或者更久都不是問題。」他想當揣著珍寶的商人遇到識貨買主時就是這種心情吧。

  「別調侃我了,孩子,」老師傅同樣笑得毫不保留,「我很早就決定把這輩子獻給那些女士們了,」他頭往後一擺說,「我的生活不會再更好;但也不會變差,我已心滿意足。」老人帶著超過半世紀歲月輪轉後的淡然。

  「也許改變永遠都不嫌晚。」傑克有些替他可惜。

  「你一直有種看不見的意志,」老人接過酒壺,和藹的目光再度泛起欣慰,「真高興再看到你;但你不該在這裡。」

  「因為那些亂飛的塗鴉紙張?」傑克漫不經心的問。

  「你不知道吧?」老人壓低的刻意語氣吸引了傑克的注意,「幾天前有艘商船從安提卡及巴布達過來——現在還停在船塢裡哪——船上跟我熟的傢伙透漏的,這大半輩子為船隻服務的好處,哈……」他仰頭喝乾最後一口酒,「他說,諾靈頓上將一家這次應該可以團聚在一起好好過節,因為他們即將返航,不像去年為了職務簡直拋家棄子。」

  「他們要返航?」傑克瞇細眼睛,「為什麼?」但語氣只透出好奇。

  「不便妄加揣測,孩子;但他提到你們瘋狂的勇闖暴風雨——」

  「什麼?」傑克插了句。勇闖暴風雨?

  「你應該很清楚是怎麼漂亮的甩開那個巨型火藥庫的。要說的話恐怕就是覺得太過冒險了。」

  「那很奇怪,在暴風中一艘戰艦受的損害更小——」這時傑克心中的困惑像洪水般蔓延了,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對,但你知道軍人遠遠不像你們這般無所……無所顧忌?無所……畏懼,對,無所畏懼。如果上帝選擇眷顧你們,那是無可抵擋的。我常常想那些出色的海盜不會這麼容易落入軍方的鐐銬中,便是差在這裡。顯然那位善變的女士更喜歡你們,也更像你們。」

  「親愛的老煙斗,我能信這些麼?」傑克再度咧嘴而笑,腦中卻思緒翻飛,他快速思索到那艘商船幾天前從加勒比海域來到這裡,那這訊息至少是來自一個月前的。海軍可能在之後想到要去西班牙港碰運氣;或者根本想不到,但他們中不中計對他來說其實差別不大。

  「我不能保證,但能告訴你我所知道的。商船運來的郵件裡還夾了封上將捎的信——快馬送到倫敦去了——可能就是知會這些事情。」傑克默默點頭,已經接近年底,船員可能會特別留意船長的心思,這關係到甜美的聖誕假期。「沒錯的話那已經是第二次追擊失敗,兩個星期,最多再一個月還未有效計策便會停止追捕行動,啟程返航——但這樣的話,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復仇者號恐怕已經在返回英格蘭的航道上了。」

  「那更好,」傑克說,「他夾著尾巴回來而不會知道我就在同塊土地上離他這麼近的地方。」老人看著他,一時有些目瞪口呆。「我該走了。謝謝你的酒,老伙計。」

  「傑克?」老人詫異的看著他起身,「不向伙計們打聲招呼?他們肯定很高興看到你。」

  「我會的,如果遇到的話。」傑克真誠的微笑,「那丹恩呢?」他想起一個友好伙伴的笑臉。

  老人臉色一變:「不,別喚上他,孩子,他睡得正沉。」他看著傑克驚疑的眼睛,「很遺憾,他年初時得肺炎死了。」

 

  傑克與老師傅分別時心情複雜,天邊陰沉的灰雲似乎壓低了些。他沿著長長的船塢水道旁的街道往烏雲籠罩的高地處走去。

  老師傅目送著他昔日員工的身影直到看不見後,邁開腳慢慢步回他的休息室,一步一步都像拖著鐐銬般沉重。他踱到桌前,摸出張全新的羊皮紙,像畫師對待畫布般謹慎考究的鋪在桌上,再花了比平時多幾倍的時間才把鵝毛筆握穩在手裡,又默默撥弄上頭的細毛,像在沉思。最後他嘆了口氣,沾了墨水,開始在紙上書寫。

  那個叫丹恩的男孩,傑克見到他的第一眼印象是:瘦弱,但感覺溫和、柔軟,非常好相處。總是笑容滿面,彷彿他可以忘記吃飯、睡覺,但永遠也不會忘記展開笑顏。比他還小一歲,是船塢裡少數與他年紀相仿的船工,也跟他一樣經常做著給帆桁掛上風帆與打雜跑腿的工作。記得那天,還是他央求老師傅讓那男孩留下,並保證他一定可以做任何雜務。

  丹恩幼時便父母雙亡,死後沒有其他親屬出面打點,就葬在遠離碼頭區的私人墓園裡。與信教者光潔神聖的教堂墓園不同,許多中下層級的群眾死後也只有這麼一小塊地方安眠,很難想像他腳下一眼望盡的土地裡躺著上百人。

  傑克收攏披風,小心走過一排擁擠、交錯的低矮石碑——他只需要確認較新的那些——最後在漆黑的鐵鑄欄杆邊的靜僻一隅找到他——或者說是標示著亡者的永眠之地的那塊石板。

  簡單的灰色花崗石墓碑沉默的立在那裡,上頭清晰刻著:

  丹恩.詹森

  1701-1728

  永遠熱切和善的好伙計

  於此長眠

 

  傑克瞪著銳利深鑿的刻痕,茫然的把那些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早先他還希望不會找到刻有他名字的墓碑、希望老師傅給他開了個拙劣玩笑——固執得像認為自己只是看錯了,或是只是某個同名同姓的陌生人;但他無法欺瞞自己,也欺瞞不了自己。

  寒風吹拂著他裸露的手指,陣陣風刮下樹上數片枯黃的葉,打在他帽沿與披風上又兀自跌落。他彷彿無知無覺,如同眼前的石製墓碑般對周遭一切無動於衷的佇立著,只有酸澀的眼睛不時眨動。是冷風的緣故,他執拗的想。視線從未移開,好像只要他看得夠久,上頭的姓名就會換成別的他不認得的人似的。

 

  在傑克的人生中,對於死亡並不生疏:從小就看著船上的水手因各種疾病或意外而傷殘、身亡。成為海盜之前他的船上也死過人。他的教導船長平靜的告訴他:船長的首要職責是保障船隻的安危,保障了船隻的安危也就基本保障了船員的性命,其他的交由大海去考驗,通不過考驗代表他不配乘著美麗的女士探索她的奧妙。

  「但那是我的船員,我們一起生活,我們……前些天明明還說過要一起回港……」傑克近乎耳語喃喃的說,好似他不是在向人傾吐,只是悵然若失的獨自在那自言自語。有些伙計跟他都處得不錯,不僅僅是單純的船長與船員的制式關係。

  布萊船長理解的點點頭,「然而有人生病、受傷那是船醫的事,如果他都不能保全船員的健康,那當船長的又在煩什麼呢。」他微微一笑,「相信你會明白,聰明的男孩。」

  傑克愣愣的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從那之後他再沒有為不幸殞命的船員付去過多的憂傷,對於他的海盜船員們更沒有,那些劫難都是他們選擇拋棄法紀後必須承受的代價;但他其實一點都不明白,覺得他的教導船長有些高估了他,他只是接受,他只能選擇接受已經發生的事情。

 

  因為命運是如此奇怪,有些人什麼出格事也沒做過,卻也成為死神樂於狩獵的目標,收取他們仍然年輕的生命,抹去他們所有活著的痕跡,最後什麼也沒留下。曾經相處過的同行好友的逝世消息如此讓他震驚與難過,除了丹恩的的確確是個好伙計,更因為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深遺憾。

  他不過離開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他還清楚記得他笑靨的溫度、他冷涼但柔軟的手,回想起來都還像昨天一樣,難以置信他正躺在冰冷的土中緩慢蛻去形體。

  在他專注於自己的新人生時,毫不知情在他生活之外發生的巨大變化。連道別都成了奢侈,有些人就已經永遠也見不到了。

 

  傑克跪倒在稀疏的草地上,任由寬沿帽滾落,指尖深入滿地落葉間刨抓起潮濕的泥土,好像盛情緊擁一個人時用力抓住對方的肩膀般,彷彿這樣就能觸摸到他一樣。

  他同時想起珍珠號擊沉的那艘東印度商船的命運,想起那個更為悲憐的早逝小生命。他們說,他們把他埋在遠離人煙的山林中,就裝在那個能一手輕輕拿起的小盒子裡。一想起他,傑克突然再也難抑住情緒——他以為不會再這麼難過了,畢竟那孩子的死與他無關,但是丹恩的死勾起了他當時失去一切僅存空白似的沉重失落,是藉由那孩子才讓他能更重視每一條生命,讓他明白他們多麼想要活著。現在他如此後悔當時沒有堅持要親眼看他到最後一眼,看著他充當棺木的小盒子漸漸被掩蓋在泥土下——他伏下身,像親密貼著他人身體般把額頭緊貼在墓前的土地上,最終能埋住所有的這片土地,他嗅到落葉腐敗的氣味。冀望以此能給那個孩子、那個好伙計一個遲來的憑弔。

  再也不想再聽聞到這麼無辜的生命死掉了。

 

  「你為何而悲傷?」

  枝葉在風中瑟瑟作響,更多的枯葉落到他身上、髮間、墓碑上與周遭,持續落的話世界彷彿能被落葉淹沒。那個聲音夾雜在風擾動的聲響中輕得像水中虛幻的倒影。

  一會兒後他才醒覺的抬起頭,墓碑在他眼前彷彿瞬間變得高聳巨大。他轉頭張望,發現有個黑色人影站在他後方,他甚至沒察覺對方是何時來的。

  「你為何而悲傷?」黑影再一次問,聲音平穩、低沉有些嘶啞。傑克認不出來。

  「……生命是什麼?」他幾乎是下意識說的,說了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模糊還帶了哭腔,「如果一個人,一個公認的好人這麼早就離去,甚至沒有一個親人為他難過,那為什麼要創建這個生命——祂為什麼?」

  傑克感覺到黑影沉默的望著他,他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再仔細看。很怪異,別說表情,傑克連他的臉都看不見。「當生命存在開始,必然走向死亡,」那人終於說,「一個生命的意義可以在於他人感受,但最重要的,在於他自己。」

  「即使他只活幾年,或幾天麼?」

  「生命如冰山,表面短小,但在看不見的水面下隱藏著深廣的份量。他存在、他來到,他征服他活著的每一秒鐘。人們該為這脆弱生命的堅強迎戰致敬,他們是榮耀的勝利者,無須投以可憐的眼光。」

  傑克恍惚中感到有絲光束穿過,好像某個陰雨天透過沾滿水珠、布滿霧氣的玻璃窗看外界,突然想到可以把窗打開,才發覺外頭雨後的世界已是一片清新明朗。他想起不知誰說過:每個生命都是有意義的,不論長久或短暫。

  他們多麼想要活著,無論如何……他默默思索,似乎可以明白這個答覆。

 

  「可是,生命的短小讓我錯過他們的道別,我再也沒有機會……」

  「這就是為什麼給亡著豎了墓碑,」他攤開手,朝向他身前的石板,「末日之前他們一直都在那裡,等待著所有可能的人。人們訴說的每一句話,每一滴滲入土中的淚水,都能到達他們身邊。這就是為什麼你來到這裡。」

  傑克愣愣聽著,回過頭再次凝視好友的碑上刻字,就像仔細打量闊別許久的友人那樣。他緩緩點了點頭。

  傑克再次伏下身,垂下頭,在地面上獻下輕輕但慎重的一吻。

  再見,好伙計。

  再見,無緣出生的小傢伙。

  好好睡吧,忘卻一切憂傷與病痛,記住你們眼中最美好的樣子。

  好好睡吧,帶著你們戰勝的驕傲永遠安睡吧。

  他以布里斯托爾為母港的人生已經結束了,是該寫上一個扎實的句點,才能滿心迎接新的啟程。今後他也不會再到這來了。

 

  在大門前他回過頭再深深望了丹恩的墓碑最後一眼,在墓園裡數不清的陳舊石碑對比下彷彿散發著微光。

  「有什麼想說嗎?」黑影的聲音又傳來了。

  「希望他們好好相處,」傑克說,「別搶位置。」他觀望著幾乎緊挨在一起的窄小間隔,想像起來地面下的情況就像當年在宿舍裡,那連伸展肢體都很難的擁擠地鋪一樣。

  傑克離開時蒼茫的天空終於飄下了細雨,他望了望天色,希望能在天黑前到達驛站,然後連夜趕回倫敦。

 


 

50,第50章!

醫生說的:『我囑咐你們: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他……自發。
原句是:「耶路撒冷的眾女子啊,我指著羚羊或田野的母鹿囑咐你們: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她自己情願。」來自雅歌2:7


黑影說的:「他存在、他來到,他征服他活著的每一秒鐘。」
原句是:「我來,我見,我征服。」(拉丁語:VENI VIDI VICI)來自凱撒大帝

8246字…就當作年末大放送吧orz
不餵投評論給我嘛
我要蜷鍋蓋里睡一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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