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胎動,」每天早晨天還未亮時,巴博薩會到附近的農場用一便士換取三人份的新鮮牛奶跟雞蛋。他們進門時曼弗雷德正端著咖啡倚在窗邊,傑克連披風都還未脫下,猴急的蹭到醫生身旁。他嗅到蔬菜濃湯的香氣。「還不到十六周,真是非常早。」

  「他會動?」明明已經親身體驗到了,傑克還是一臉訝異,又茫茫然的望著自己的腹部:「之前不會阿?」

  「之前他還太小以至於你感受不到他的動靜,就像你能感覺到蝨子在爬動嗎,上次我在你頭髮裡捉了一千七百二十八隻呢?」

  傑克驚疑的瞪著他:「沒這麼多吧……嗯,你說他曾經跟蝨子一樣小?」

  「不只如此,最開始甚至肉眼也無法看見……」

  像個毫不相干的人一樣,巴博薩獨自踱到餐廳,也許僅僅是出於習慣,卻對桌上擺放好的銀制餐具視若無睹,逕直走到角落的窗邊。隔壁的交談聲仍縈繞在他周圍,傑克追隨著醫生好奇又新鮮的拋出各種問題,兩人交談流暢,互動自然祥和。陽光吝於給他一點溫度,卻用光明迷眩他的眼睛,似乎任何細微的事都能刺痛他。

  活人的生命受全能上帝的操弄在季節輾轉的世界裡更迭,生命在成長,一切萬物都在變化,彷彿只有自己被留在原地,停滯不前,深深禁錮在那看似可愛的小水窪裡。

  他陰暗想到那只死去的麻雀,牠已不受任何命運擺佈,時間對牠而言除了腐朽形體再無任何意義,牠因死亡而靜止;因死亡而永恆。

  他在窗前吐出幽長的嘆息:只要有傑克在,他時時刻刻無法停止渴求他,感覺自己被夾在過去與未來間,兩方的間隙像被吞沒般越來越狹小,就要無立足之地了。

 

  他想到昨夜的夢。

  昨天夜裡傑克被來自體內的觸動嚇了一跳,終於也驚醒了巴博薩,他立刻清楚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猜想傑克也知道,但又像不經意發現一枚閃閃發亮的金幣般不敢相信。

  他重新把他的小戀人攬入懷中,和緩撫慰他受情緒波動而略為急促的呼吸。他謹小慎微,怕驚擾一片絨羽般的將手悄悄游移至對方的睡袍下,感受那溫度,總使心情浪濤般澎湃,推動一股暖流從中竄湧到身體末端,使沉睡的軀體復甦,像迎來暴雨後陽光和煦灑落的早晨,感到萬物重生般的生命力。只可惜他還觸不到那埋藏在血肉之下的動態,但他知曉他不用等太久。

  傑克不時會隨著動靜而微微掙動,尋求慰藉般抓緊他胸前的衣襟。他低下頭親吻傑克的髮絲,似乎能嗅聞到淡淡的青草味,繼續安撫不斷躍動的小傢伙,直到傑克漸漸沉靜,頭部像遠方停泊的船隻般靜止的窩在他肩頭,發出安心悠長的氣息。

 

  巴博薩後來也不知不覺的沉入修普諾斯編織出的睡魔黑潭,深黑的潭水阻隔現實,讓他暫時忘卻臂彎中的戀人、忘卻他處在他們的雙人寢室裡、忘卻一切萬物,眉間由於他夢中浮現的景象而緊緊深鎖。

  他攀爬在險峻的峭壁邊,狂怒的風在他周身拉扯,腳下雲霧竄流,隱蓋著萬丈深淵。他別無選擇,只能吃力的不斷往上攀扒。

  餘光瞥見懸崖頂端有一朵花,一朵藍色的肋柱花,在陽光照射下隱隱發出露珠般晶瑩的光,輕透的藍彷彿天空的恩賜,在貧瘠冷硬的岩石間開出奇蹟,連花瓣都強韌的伸向遙遠的蒼穹。

  被施了法似的,他努力向那朵植株艱難爬去,碎石被強風或他的動作刮下,迅速滾落,消失在雲霧間,最後連砸上地面粉碎的聲響都被風聲蓋過了。

  距離在縮短,一步,再一步。

  他終於來到肋柱花下方,就在觸手可得之處,他勉力騰空出一只手巍顛顛的朝她伸去。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碰觸她,還是想摘采她。那朵花遺世獨立般的盛開在無邊的藍色帷幕下,仰望的花瓣彷彿盛滿了天空的色澤,世界在她深扎的根系下展開,把她握在手心裡好像就能握住整個世界,好似那朵嬌柔又堅忍的花能成為他的救贖,將他從岌岌可危的境地中拯救出來。

  他用盡力氣伸直手臂,功虧一簣的發現花朵離他指尖還有一段若有似無的距離,只差一點點,就只差一點點,不到一英吋,下一次一定可以成功。

  他從緊繃顫抖的身體裡再擠壓出一絲力氣,他只要再前進一步,僅僅再一步。

  下一個瞬間,他感覺勉強施力的肢體無法踩得足夠穩固。上天開的玩笑便是如此,並非讓人從一開始便絕望,而是在奮不顧身的拼命後才奪走希望,將一切化為失重的落石,墜落在蒼生間。

  他腳底致命一滑,失去主要支撐的情況下,他與肋柱花的距離急速拉開,他最後一眼瞥見花朵在風中輕靈搖曳,彷彿輕蔑的嘲諷姿態。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又無能為力的感受自己的遭遇,恐懼像鮮血般流竄他全身每一個細微處,雙手在高速摩擦下皮開肉綻,耳邊風聲、刮磨聲交錯,最終他像個被擊落的獵物般下跌,穿透雲霧,直至雲霧的位置從他周圍變為上方。他能望見地面了,地面像險峻山壁一樣是堅硬的岩層,這就是他的結果?

  不!他似乎下意識的嘶喊,與風聲混攪在一起聽起來不像自己的。憑什麼他該如此?為了微小的收穫付出不符比例的代價,有什麼值得他這樣犧牲的嗎?絕望、不甘、憤怒、後悔、怨恨令人顫慄的併發出來,等待他的,仍是迫近眼前的地表。

  不,不該這樣的!

  「不!——」

  一聲嘶吼穿透寧靜的臥房,巴博薩驟然驚醒,猛烈喘氣。

  夢境太過真實,他喘著大氣一時還恍然在夢中。天邊微微發亮,他看見自己棉被下的雙腳還有完好的形體,又不住檢視起雙手,幸虧它們全都觸感如常、毫無異樣,這才發現自己已是坐起身的姿勢,且汗水涔涔,喘息仍未平復,肢體彷彿因過度施力而發顫,好似他剛才確實在攀扒峭壁般。他不禁無助的蜷起身體,疲憊的擦抹額上的汗水,撥開汗溼沾粘的髮絲。他已經不記得上一次作到會硬生生嚇醒的夢是多久以前了,用句傑克的話來說:那一定是很久了,久到想不起來了。

  傑克?

  他突然想到他,才剛放鬆的神經再度繃緊,緊張又困惑的看看他的臂彎、他的身邊青年在他睡著前躺的位置。

  傑克不在他懷裡。

  那他在哪裡?

  視線在昏暗中慌亂搜索,最後才發現傑克就在那裡,整個人縮在床邊,彷彿再移動一、二英吋就會掉下去,從他眼前消失般。

  「傑克!」他已經受夠那個惡夢了,深怕那青年也會像夢中的自己一樣,急忙撲過去,好似他們的床是漂浮在萬里高空上。

  即將碰觸到青年時,他發覺傑克的身體微微一縮,不知是出於本能的害怕還是出於寒冷而來的顫抖。

  他刺痛的愣在那裡,僵硬的緩慢收回手,好像那只手已經不是自己的。恍然醒覺傑克身上只有衣物,不敢相信的瞪著身上被他擰絞得不成樣的被子,連曼弗雷德帶來的一直鋪在他們身下的毯子都凌亂的皺在一邊。

  他想他在睡夢中到底幹了什麼?他可能無意識的狠狠抓緊身旁所有的東西,無地自容的感到羞愧又受傷:傑克一定嚇到了,甚至——

  「傑克……」他慌張的再度將目光鎖向青年,不安的把他全身上下檢查一遍,「你還好嗎?你……?」

  傑克幽幽的望著他,昏暗的陰影間看不清表情,彷彿因對方的叫喚而拉回他的神智般,他細微的動了動,舒展緊握在身前的雙手。

  「沒事。」傑克終歸短促生硬的說,把自己從床緣往內挪一點。

  巴博薩覺得自己真的差勁,沒有守護小戀人的一夜好眠,反而造成了一夜驚魂。

  他將毯子平整的攤開,蓋在傑克身上,小心翼翼的捲好,最後安撫的輕拂過他柔軟的髮叢。

  傑克蜷縮在毛毯中,愣愣的看著他離開床邊,拿起倚背上的外衣,立刻訝異的抬起頭:「你上哪?」

  巴博薩被問的有些猝不及防,窘迫的側過臉。白晝逐漸取代黑夜,他看見傑克有些惱怒又委屈,像在埋怨他居然就要這樣丟下他離去。

  「去最近的牧場……購些食物,每天早晨……」他終究據實以報,不知道為什麼說得吞吞吐吐。

  「哦……」傑克明白的應了聲,長長的尾音拉出調侃的語調,巴博薩聽出對方來了興致,「我跟你一起去,當作是你那發夢的交換,好嗎?」傑克支起上身說。

  巴博薩為難的想拒絕,勸他再睡一會,但傑克沒給他機會,馬上鑽出那毯子構成的巨大蛹繭,褪下睡袍,雀躍得彷彿要赴一個美妙的約會。

  青年很快的著裝完畢,主動把自己穿戴得能抵禦清晨最低的氣溫,來到巴博薩身邊,滿臉淘戲:「看樣子你比我還熟悉綁著兩條辮子的塞西莉亞阿?」說著掠過他,衣角輕輕交錯而過。

  傑克走到門口時發覺對方還石化般愣在原地,又回過身拉住他的手,他感覺到傑克冷涼的手心還未溫暖起來,在被青年揣出門前,伸手拉了件給對方的披風。

 

  傑克一路幾乎都在抱怨碎唸著在他腹中悠游的那條魚,說話時帶著愉悅笑意,但說不清真的是因為腹中骨肉還是因為農場女孩。清冷的空氣緊擁著他們,他攬上傑克的肩把他往路邊帶,避開一輛單馬匹拉動的小型廂式馬車。

  他們收穫了農場主人爽朗的問候與女孩的微笑踏上晨曦中的歸途,她的雙頰在清晨的親吻下泛著微微紅暈。

  巴博薩回望了柵欄後的溫馨一家:「他一定不相信你是我侄子,這謊言太容易戳破了。」

  「那不是我的問題,」傑克無所謂的閃動著靈活的眼睛,「完全是因為你的表情,」伸手往他臉上比劃:「親愛的,你的眉毛擠得太厲害了。」

  「那好,」巴博薩的眉間不見鬆開,「你來這一趟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們知道我有個像你這樣的侄子?」

  「噢,拜託了,沒有目的我就不能來嗎?」傑克的眉毛擠得更誇張,「我睡不下,那時醫生也還沒睡醒,我一個人待不住。」

  巴博薩無語的白了他一眼,把手裡裝著一品脫牛乳和雞蛋的編織籃塞給傑克,他雙手捧過,困惑的把那籃子上下看了看,結果毫不猶豫的撩起衣袖,掛在肘彎上。

  「實際上不久後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看見他們,」傑克後來正色的看著他說,「如果想見什麼人、想說什麼就不要等。有首詩偈是怎麼說的?」

  傑克留下對方的驚愣,欣賞著灑落在綠草地上燦金晨光,略為回想後輕快吐出一串句子:「……The autumn moon, winter snow. If useless things do not clutter your mind, You have the best days of your life!

 

  不久後我不知道還能不能看見他們,傑克是否預感了什麼?昨天傑克有意無意提及的落海事件聽起來都像在警告他一般。

 

  If useless things do not clutter your mind, You have the best days of your life.

  但明明他的一切煩憂都是因傑克而起的。

 

  生命真實的動靜像燧石擦出火光般照亮癥結,他的不安與傑克的過往擴展出一股深長的不可抗力,往未來持續蔓延,像擾動湖水的漣漪,他驟然想到:湖面漾開的微小漣漪最後也許不是消散了,而是在某個遙遠的彼岸掀起狂風巨浪。

 

  他為他的夢境下了註解:傑克是他生命中一個神奇美好的際遇,他正在圓滿的途中,但不論他做什麼,傑克都不會屬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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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那在魔獄裡玩角色扮演的麻雀阿,他一個大男人為毛會想像自己是隻母雞呢?

或者,是一隻會下蛋的公雞呢呃?

雖然正經的說,船上的生活需求使然,會養能產乳的母牛、羊,能下蛋的母雞,所以船上一般是沒有公雞的,但是他也未免扮.得.太.徹.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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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一臉:阿~這這這神馬~?這是我生的嗎~?那我拿去孵好了,呵~

是不是真的經歷過什麼才會這樣bc168c5094caee6824a4f5d2d52ab57a_w48_h48

 我本來想寫麻雀以為肚子裡懷的是顆蛋,然後發覺這顆蛋居然還會動神馬的,不過後來覺得太傻,而且麻雀也看過醫書了,就不使用。

麻雀唸的那首詩: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

便是人間好時節。

春有百花秋有月 by無門慧開禪師

英文有好幾個版本,我選了比較符合麻雀語言習慣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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