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發生的風波宛如吹拂在湖面上般,漾起一小陣漣漪之後重歸平靜。儘管巴博薩的胸膛還清晰記憶著當傑克貼在他身前時的劇烈心跳,和徘徊在耳邊的急促喘息聲。他撫著傑克起伏的肩胛,指尖填滿了他的髮絲。待他們平復過來,傑克抬起頭。他瞥見對方好似驚覺自己闖了禍又壓在別人身上而增生出混合了羞愧跟驚喜的表情,不過只是一瞬間,當傑克的眼睛像蜂鳥的翅膀輕快撲閃後。

  「這樣真不錯,赫克特,」傑克俯視著他,興致盎然中帶點自豪的說,仍然壓在他身上,以跨坐的姿勢,「真的,我曾經從一百英呎高的桅杆上掉下來,然後一點小傷也沒有。」

  巴博薩於是放任自己的哼笑聲:「你的意思是你掉在某個倒楣傢伙上頭,像現在這樣?」

  傑克不置可否的回以一個自得的微笑,沒有露出亮燦的牙齒,伴隨垂向下的眼睛。巴博薩倏地意識到,當那青年顯露這樣的神態時,無非代表他自己已有套全盤計畫,抑或是對方掉進了他的微小陷阱裡。

 

  「到今天為止我掉下來都算是意外事件,」巴博薩望著那淘戲越發張揚的躍動於那雙清亮的眼睛,「但是,伙計,」他微微一頓,雙手向對方晃了晃,「這是你自願的,明白?」傑克前傾身子注視著他,順勢將雙手在他身上輕輕撐了一下,然後從容起身,並不急促,彷彿他身下的是張床鋪。

  巴博薩終於能坐起來,默默的注視著傑克慢慢踱向鐵藝大門的背影出神。就在他準備站起時又看見傑克突然腳步一頓、腳跟一懸,轉瞬之間回過身來。

  他想難怪他看不慣傑克的步行方式,特別是現在。

  海員習慣了船上長時間的飄搖狀態,有些人踏上堅實的陸地後反而會有短暫的不適感;但傑克的問題顯然不是出於此,不管身在何方都像永遠不會從酒醉中清醒一樣,可那充滿著不穩定與看似雜亂輕率的邁步中又蘊藏著能迅速變更方向的敏捷,彷彿一只眼看能手到擒來的獵物,倏地靈活拐個彎般令人措手不及,並且就目前而言很難說是恰當的。他憶起在大西洋上傑克曾經有過正常的步伐,一旦故態復萌,居然讓他有些執著的想念起來。

  他這偶然的低位視角正好清晰的注目於傑克的走路姿態,以及奇妙的略為前傾的重心,腳跟的著力點微乎甚微,這就是為什麼傑克的步伐看起來飄忽不定又不踏實,且轉身時是腳跟懸空。

  他就那樣看著那青年快步地晃盪回來,帶著茫茫然中參雜些許關切的表情,既納悶又同情的看著他仍坐在地上。

  「赫克特……」傑克欲言又止,而巴博薩興味盎然的想著他又會冒出什麼稀奇的話來,「你應該沒有摔斷骨頭或是什麼其他玩意吧?」他擠著眼睛像在看一隻可憐兮兮的狼狽落水狗,「或者需要我拉你起來?」

  「阿,」巴博薩輕笑一聲,特意忽略朝他伸出的手,隨即站起來,又瞥著那隻手略為僵硬的縮回,「我很好奇那真的摔斷骨頭的人後來怎麼樣了?」

  傑克一語不發的瞅著他,似乎感到被欺騙般的受傷:「那完全是意外,」自認不該被當作一個蓄意傷人者,哪怕是調侃的形式,仍然語調平淡的帶過,「又或者一個人在某個大家都睡著的晚上不小心跌入海中,斷送性命,那麼他不能埋怨,」當這句話江河入海般流瀉進他的耳朵裡時,他感到埋藏在心底的隱密一塊被這看似平靜的水流衝擊,而他回過神來警覺到傑克一直凝視著他的眼睛。此時一陣風吹過,枝葉沙沙搖曳,「如果他真的是不小心的話。」傑克微微一笑,那目光中洞悉的透徹彷彿光影變換下的錯覺,再一次留下他轉身離去,脫離陽光破碎灑落的樹蔭,到明媚晴空下的另一端。望著那被照亮的身影,巴博薩恍然醒悟到,似乎他永遠在傑克身後追逐他的身影,從過往的重逢,到今日的相處,一直到現在,他仍然在傑克身後。

 

  三個多星期前他與醫生瞞著傑克,刻意塑造出來的船員落海意外——傑克知道那件事背後的真實嗎,怎麼可能?啟航前的幾天,再沒有其他人接觸到傑克。

  失足落海不是多稀罕的事,特別是那些喝得爛醉的人。他想,傑克只是偶然提起這般常見意外,如此而已;但他在那一瞬間無法藏匿的自然反應裡,這細微的變化卻能透露出一些額外訊息,他無法忽略掉傑克直視他的眼睛。

  他思索著一邊留意別讓那青年離開他的視線,最後的應對辦法還是選擇了不動聲色,當作傑克什麼也不知情。他不會為了求證他的問題而暴露真正的問題,就如傑克揣摩到一些端倪卻什麼也沒洩漏出來般,如果他真的察覺到的話。

  那之前傑克彷彿意有所指的說這是他自願的,什麼意思?他有時真怨懟傑克這種話中有話,蒙在雲霧中似的的表達方式,宛若他從來沒有真正的了解他、摸透他。

  太虛幻了,這個人。他抬起頭遙望著步履輕快的傑克感嘆著。他擁抱著傑克,而傑克彷彿會突然從他身邊消失般,再無以捉摸。

 

  經過矮灌木叢時他在其中尋覓、採集一些僅存的紅色小果實。現在已經找不到新鮮的檸檬,但草莓、野莓等味道酸中帶甜的漿果對於傑克而言也足夠美妙。已經九月中了,這些果實的季節會很快的終止在仲秋的冷風裡,因此醫生會把這些果子製成果乾或果醬以便保存,而蘋果在秋、冬不會缺乏,他為能隨手擷取所帶來的滿足漾起一陣愉悅。

  不遠處他們來時的小徑上有輛單馬匹拉動的小型廂式馬車輕快駛過。餘光瞥著那青年倚在柵欄邊,隔著那半人高的障礙,正與個可能是做著雜物或擠奶工作的女孩攀談。

  傑克確實很有魅力,只靠嘴裡那堆美麗夢幻的謊言也能讓一堆女人對他神魂顛倒。從來不需要鮮花、禮物的加持,相反的,他可能從那些癡迷到恍惚的女人身上神不知鬼不覺的順走一些亮燦燦又足夠值錢的小飾品;耳環、戒指、髮飾等等。

  巴博薩選了個樹蔭,把野餐籃放在草地上,在一邊鋪上毯子,把剛剛採集到的漿果放了一些上去,自己靠著樹幹席地而坐。那跳來晃去的身影成了他的一道景緻。

  他想再過一陣子,傑克搞不好會連牧場裡的乳牛也全混熟了。他為這小玩笑稍微彎了彎嘴角,但很快的轉為僵硬,慢慢消散。好像他對傑克的情感的執著又一次回來了,他記起在龜島的客房裡,傑克眼中的遲疑,巴博薩覺得自己早已割捨不了他,但傑克卻不是這樣的。

  安逸帶來無邊的惶恐與畏懼,光線照耀的大地,明亮得令人恍惚又憧憬,他不禁移開目光斂起眼時,突然發現離他身邊不遠處有隻麻雀,一隻說不準是什麼原因而死去的麻雀,僵直躺在樹幹邊草長得稀少的地方,幾乎與顏色相近的土壤融在一起,直到現在他才發現。

  視線往原處掃去:傑克來回移動,身影在蹲伏與站立中不斷變換,像在青綠的地平線和暖黃的枝葉間濺上的一個躍動不停的點——而且也是棕色的。他不由得瞇起眼睛,為兩者的共同與不同在心底閃現出一絲傷感,並對自己被隻鳥類牽動情緒感到詫異,哪怕他認為只能影響他非常短暫的時間。

  不動聲色的,在那個鮮活的生命返回前,他已用落葉遮住牠小小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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